閒來無事跟朋友聊起台灣貧富差距的現狀,他說人性就是自私的,既得利益者不會放掉利益,然後問起有什麼「絕對平等」的地方。我說有啊,有個社會遵行這樣的規則:如果你多我一件財產,我就有權跟你要,你還不能拒絕。那種社會是真實存在的。
到 2000 年以後,還有哪個社會能夠維持著平等、穩定和永續發展?答案是某些仰賴狩獵與採集的原始部落,而你若知道他們能夠維繫這樣的社會通則,可能不一定想要生活在那種地方。
我們都知道城市和鄉下隔離的前提,是科技進展到糧食大量剩餘,以致部分人們不用在從早到晚找吃的,於是無聊了,就開始找樂子,產生一堆跟生存基本需求無關的行業,然後為了讓這些行業有效率的運作,又產生了階級、官僚和制度。城市是能量剩餘的產物。
人類學家伍德伯恩(James Woodburn)曾花費近半世紀的時間研究塞倫蓋提高原的哈德札族,這個種族從未動念過儲存超過一天所需的食物。
他們去打獵採集完,當天就把食物吃光,食物也沒經過精心加工。他們所使用的工具武器,好攜帶、容易獲得,製作不需要投入大量勞力。
伍德伯恩形容哈德札族有一種「立即報酬經濟」(immediate return economy),跟工業與農業社會的「延遲報酬經濟」(delayed return economy)很不同。
我們現在的社會,鼓勵人們要未雨綢繆、要有「長期思維」、要存錢投資理財,為未來準備總不是壞事。近代有一個著名的棉花糖實驗,甚至聲稱把糖果放著晚點吃的孩子,長大後更可能在經濟上取得成功。
你看現代社會的主流思維是這樣,再聽聽這位人類學家在哈德札族部落裡經歷的事情,可能會感到離奇。
無止境的要求共享
抵達當地後,伍德伯恩一行人被東道主要求給予食物、禮物、鍋碗瓢盆、肥皂和衣服,他來者不拒,畢竟在嘗試適應格格不入的陌生世界時,被依賴和索求能感到安心,至少感覺自己是受歡迎的。
可是接著,事態越來越不對勁,眼看著糧食、藥物被一掃而空,自己的衣服被穿在別人身上,而且給予只有單向。人類學家們不僅沒有獲得回饋,因當地缺乏文明禮儀,連「請」「謝謝」都沒聽對方說過,越發感到不爽起來。
後來伍德伯恩了解到,遵行立即報酬經濟的社會,最重要的事情是「要求共享」(demand-sharing)。沒有人認為直接跟別人索取有何不妥,反倒是拒絕他人要求被認為極度無禮。
白話來講,你有別人沒有的東西,別人就有權跟你要,你若敢拒絕就是自私鬼,是會被眾人嚴厲指控甚至拳頭伺候的。
採集社會裡,分享的義務沒有止境。另一名人類學家 Nicolas Peterson 曾在 1980 年代到澳洲北部阿納姆地和雍古族原住民(Yolngu Aboriginal)採集者共同生活一段時間,他也被「要求共享」攜帶的所有資源。
或許唯有在狩獵採集經濟中,要求共享是物質資源在人與人之間流動的主要方式,1970-1980 年代來到克拉哈里沙漠的人類學家 Nociholas Blurton-Jones 建議,把「要求共享」想成「被容許的偷竊」(tolerated theft)更為貼切。
偷竊?說得多難聽是吧,想想我們每年繳稅的心情,就覺得這種形容不為過。政府以冷酷的國家權力為後盾,對公司和個人徵收稅,毫不留情把人民所得拿走一部分。
從古至今,人們常把課稅比做偷竊、敲詐勒索,比如歷史課本上國之將亡少不了的苛捐雜稅、聖經裡被耶穌門徒唾棄的稅吏,提到稅,往往與負面的故事連結。
但稅怎會罪大惡極呢?徵稅是社會用於維護共同利益,保證不至於滋生收入不平等的好方法。原始部族沒有法律和制度,於是鼓勵一種送禮文化,讓每個人的資源很快得到均分。
酸民文化是正義
James Suzman 的著作《為工作而活》詳述了芎瓦西部族文化。芎瓦西語言不把「羨慕」和「妒忌」分開,這個詞沒有負面的意涵,部族文化放任人們的妒忌情緒,光明正大地去向比自己富足的人索取。
這些社會用來維護其「極端平等主義」的武器,就是嘲弄。包括芎瓦西在內的採集社會,他們會「侮辱獵人捕到的肉」。你可以把它想像成部落的酸民文化,打個簡單的比方,就像是這樣:
「打了老半天,就打到這麼瘦一隻?真弱!」
「給你這麼好的武器,還只打到這種老鹿,太爛了吧。」
「這隻傢伙看起來一點都不好吃耶。」
原因無他,他們不希望捕獲很多獵物的獵人覺得自己是大人物,把其他人當成奴僕,所以要嫌棄他的成果,澆熄他的狂妄。
獵人一向根據行之有年的標準程序來分配肉類,不過有人仍可能會對自己得到的份額感到失望,從而發言挖苦諷刺,造成獵人常認為食肉的狂喜比起分肉的壓力簡直不值一提。
芎瓦西人處理這問題的祕技,就是堅稱肉的實際所有者不是獵人,而是給予動物致命一擊的箭頭的主人,而後者也是負責分配肉的人。打獵行前,獵人為了擺脫分肉的負擔,會向另一個人借箭頭,這也代表著,失能、懶惰的人,也有機會承擔重責大任。
沒有剩餘,沒有進步,沒有差距
人類學家總結,「短期思維」是社會維持平等的關鍵。在小規模的採集社會,未催生出階層、制度和腐敗,放任妒忌的酸民對有能力者進行奚落和索取,是促進資源流通的有效方式。
也因為有限的資源被立刻瓜分,沒有多餘的財富儲存,狩獵和採集者就算做得再好,也不會得到嘉獎。只要吃飽喝足,就迎接下一天吧。
芎瓦西人多半是比城市人幸福的,因為他們的相對剝奪感近乎沒有。
但若給你選擇,你要當芎瓦西人嗎?
透過「要求共享」和嘲弄制衡等機制維持極端的平等主義,做法固然有其合理性,也存在缺陷,例如可能窒礙個人發展和創新動力。在那個社會,人們就只是「活著」。
資本主義的諸多美好,例如每個人可負擔的時尚、3C 科技、電玩、影視娛樂,各種可以用錢錢換到的酷東西,不存在於立即報酬經濟社會。
稅務機制用看似平等的煙霧彈掩蓋了上下階層之間的長階梯,但階梯中末端的人真正感到痛苦的原因,或許不是貧困,而是仰望上方。
我們該慶幸的是,階梯至少存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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聊到最後,我問朋友有什麼感想。
「相對剝奪感是幸福程度的重要指標,活在原始部落裡,就算我的收穫要分出去,每天都得為找吃的忙碌,但我猜我不會感到辛苦,因為大家都一樣。」
「是啊,所以你有沒有找到,在繁華的城市裡也感到幸福的訣竅?」
「降低相對剝奪感⋯⋯不要看到別人擁有的比我多?」
「對,少看點新聞,少看點開箱,少看點臉書⋯⋯我們就會找回十幾二十年前的幸福感了!」
另外,我不介意政府向我課稅分給窮人,同時希望比我有錢的人被課更多的稅。——想到這兒,我注意到我甘願被課稅的前提,是比我有錢的人被課更多的稅。
果然,說到底就是,人比人氣死人啊!